【见天下】狮变篇·第四章 困兽
旌旗招展，黑甲林立，不动峰的大营中一片森严肃穆，仿佛空气都带着重量，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忽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报——主上！玉林大捷！玉林大捷！”
帅帐里快步走出一个巍峨高大的身影，头戴银冠身披甲胄，一对刀眉斜飞入鬓，双眼璨如寒星，眉心一点朱砂本是妖冶之相，却是刚好中和了一身的刚烈之气，此人正是这支铁军的主人橘桔平。另外几人紧跟其后，皆是他麾下大将。
橘接过战报，紧蹙了几天的眉头终于舒展，看罢大笑道：“好好好，只用了不到三千的兵力就让玉林打开城门，有此一战还会有更多小国惧我威名主动来降。”
身后几人纷纷道贺，只有一人仍是面带担忧，“他”站在一群高壮的人中显得十分扎眼，虽然也穿着军装可仍掩盖不住瘦小的身材，再看那巴掌大的小脸，分明是个姑娘家。
“哥。”她拧着眉叫道，“得手再怎样轻易，这也都是青国属国。青君急调驻扎在圣盟走廊的大军南下，此时已经在登砂与我军交手了，另一支不二周助所领的大军也不日将至……”
这位女扮男装的姑娘便是橘吉平的亲妹橘杏。
橘道：“想要立足之地，就必须从这些小国下手，与青国做敌人已经是权衡之后最好的选择。”
“可我们不是还有狮乐国？！”杏不甘心道：“明明那些城池那些土地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为什么……”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橘对妹妹道，“狮乐国的百姓容不下弑君的逆臣。”
“可那混蛋明明是死有余辜！我们都知道的……”少女激动地红了眼圈，“总有办法让所有人都知道。”
橘摇了摇头沉声道：“他们不会接受我，我也不忍心对他们用兵。”
离开狮乐王城时的景象还历历在目，城中但凡能开口说话的人都在咒骂，就连牙都没几颗的老妪也要步履蹒跚地挤到路边啐上一口吐沫。
在场的人听了兄妹这番对话无不红了眼眶，他们跟着橘离开一为忠二为义，可母国终究是母国，即便被误解和背弃，忠义之后的情字仍是不能也不愿跨过的难关。而幸好，他们选择追随的人同样把这份情看得比什么都重。
杏撇过头抹掉眼泪，“我明白了，哥，我以后不会再问了。”
橘把妹妹揽到怀里拍了拍，走到每一个人身边拍拍他们的肩膀，“好了，都打起精神。真正的苦战还在后面！不二周助要来便来，正好我也想领教一下，这个一战成名的天才究竟有何本事。”
大军行进途中两侧景色越发荒芜，只有望不尽的重峦叠翠和道旁肆意生长的野草。
桃城随手薅下一串紫色的小果子在衣服上蹭蹭递给龙马，“尝尝。”
龙马狐疑地接过来，“什么东西？”
“山葡萄，甜的。”桃城直接塞到他手里，又驾着马到不二身边，出发时他就发现不二佩了剑，要知道以前不二在军中多是用枪的。
不二看出桃城的心思，“阿桃是想问我怎么这回带了剑？”
“是啊，想见前辈用剑的难度可是仅次于见王上用剑了。”
不二摘下腰上的佩剑细细观视着，“剑是君子器，本不适合用在战场上。”
龙马驾着马过来，手里的山葡萄少了几颗，“那又为何这回带了？莫不是前辈觉得我们要去的不是战场。”
桃城接道：“只怕前辈待橘以礼，橘未必待我们以诚。”
三人这边说着话，一匹快马逆着大军奔来，“大将军，前方军报——”
不二接过信筒撬开泥封。
桃城急忙问：“前辈，怎么样？”
不二将手中简明扼要的绢信递给他，桃城只扫了一眼脸色丕变，“玉林降了……”
“行至前方开阔地安营扎寨，我们的策略要变一变了。”不二毫不慌乱，神色如常道：“会君子当以君子器，不过战场仍是战场。”
大军在河岸驻扎，桃城见不二仍是气定神闲地巡视着防御工事不禁上前道：“前辈怎么一点都不急？我们的作战计划可要全部调整了。而且玉林是我们重要的补给点，还紧邻南路的防守要塞，这要是让他们一举拿下……”
不二笑眯眯地说道：“阿桃急什么？战事多变，本就不是一条法则可以一以贯之的。”
桃城低头应道：“是……”
“有了登砂和柿木的前车之鉴，玉林的反应也不算太意外。”不二领着桃城进入大帐，发现龙马正站在门口好奇地望着里面的人搭建沙盘和地图，便把人也招呼进来。
龙马一进门看着帐子四周用活木板拼成的巨大地图就吃了一惊，上面先小刀阴刻出线条，再用墨线朱笔分别描绘，青国与狮乐国接壤这部分的山峰、河谷、城池、村落全都呈现在了眼前。再看正中摆放的沙盘，高低起伏地貌分明，甚至还用苔藓松枝模仿出了密林和草场，旁边的凹槽里放置着各种颜色的小旗子。他从前见过的那些绘在皮革纸册上的地图，别说山谷河流，连一些城池都未必能标全，眼下见了这些精致造物不由得心想：这就是“天下”的一角吗？
不二边说话边捻起双色的小旗子，对龙马介绍道：“这是兵棋，不同颜色象征不同势力，数量代表兵力。”龙马好奇地拿起来看了看，帮着不二把蓝色的兵棋插在了河岸边的一片开阔地，正是他们所在的位置。
不二思及龙马的身世对于他看得懂沙盘并不意外，他拿乩笔在沙盘上的玉林四周画了个圈继续道：“玉林周边还有一些以城为邦的小国，恐怕会慑于不动峰的武力而效仿投降，给不动峰提供源源不断的物资和军备。这比玉林失陷更棘手。”
桃城一拳砸在沙盘上，“必须要杀一儆百才行，让他们知道知道自己到底吃的是哪碗饭。”
不二沉吟片刻，将河道处的大军分成了两支。
桃城立刻道：“前辈有打算了？”
不二的乩笔点在北方城池道：“对方在登砂的兵力少而精，放任不管恐有大祸患。但他们守城占尽优势，需得设法引出城外剪除。”
桃城不解道：“既然守城有优势他们怎么会轻易出城？能先行攻下登砂，指挥者必是橘麾下老将，肯定不吃激将法这套啊。”
“那如果他的主上命悬一线呢？”
桃城这才恍然大悟，“前辈要围柿木，打登砂‘勤王’的援军？”
不二笑笑，“阿桃这两年进步很快嘛。所以柿木和登砂交给我和阿隆，玉林就交给你了。”
“明白，牵制住玉林，绝不给前辈的计划增加风险！”
“但是切记，万万不可结下死仇。”
桃城灿烂一笑，“我懂，毕竟还是要谈判的。”
大致部署完，不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情全然不似来时轻松，反倒觉得有些悲哀。因为不管这一战怎么打橘桔平都没有胜算。
不仅仅是他，其实天底下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昔日雄狮今日犹作困兽之斗，不过是为保全昔日的尊严。
不二看到龙马仍趴在沙盘边上若有所思，问道：“明日一早就要兵分两路了，龙马跟着我？”
少年像是在抉择般，想了半会儿才道：“我跟着桃城大哥。”
桃城诧异道：“你不想挑战橘桔平也不想见不二前辈出剑了？”
龙马道：“我猜不二前辈只是守在柿木，不然如果橘知道我们的主将不在，兴许就围不住他了。所以跟着不二前辈见不到什么，还是玉林热闹些。挑战橘桔平等打完仗也来得及，至于不二前辈的剑，只要我留在王城总有机会见的。”
这番话大大出乎了桃城的预料，他惊讶地看着这个初次上前线的少年，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一个远远超出这副躯体的灵魂。
不二却是十分平静，只是道：“我开始有点好奇了，那日王上在望岳台上与你说了些什么。”
龙马绕了个弯子，答道：“望岳台上说的当然是望岳的事。”
天色入夜，柿木城中已经逐渐安静地只听得到虫鸣，白天一身戎装的少女换下黑甲敲开了兄长的房门。
橘放下手里的酒碗抬起头，“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当然是不放心你啊。”杏坐到他旁边，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我陪你喝。”
橘把酒碗夺过来，“姑娘家，别整天像个糙汉子。”
杏不满道：“姑娘家怎么了？橘家的姑娘不光喝酒还带兵打仗呢。”
橘笑笑，任由妹妹把酒碗抢了回去，只是笑完又恢复刚刚那副眉头深锁的样子，“刚刚斥候送来的探报，青国两万大军距离玉林已经不到两百里了。”
杏咽下一口酒宽慰道：“哥，其实情况也没那么糟。青国虽然兵力占优，可之前几十年军中的积弊沉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全都革除，越是庞然大物支配起手脚就越是缓慢，在调度和机动上他们远不及我们。我们守城一方本就占着优势，节约出一部分兵力化整为零出城作战，说不定会有奇效。”
她顿了顿又道：“而且或许我们可以找山吹求援，就算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们向青国南部进兵至少也能牵扯青君手冢的精力。咱们只要扛住这一仗，以后就真正站稳脚了。反过来想，青国连我们都打不下还有谁能把他们当回事？以后根本不足为惧。还有，玉林那边哥你不用担心，明日我带人去支援神尾，你只要想办法对付不二周助就行。”
橘深吸了一口气，玉林的位置进可攻退可守绝不能失，妹妹身手不凡而且头脑敏锐，让她前往坐镇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哥，别犹豫了。”
“好。明日一早，你带五千人，支援神尾。”橘顿了下又道：“如果实在扛不住……玉林咱们不要了，保全自己。”
杏又给两人满上酒，碰了下兄长的酒碗，“放心，我心里有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