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天下】狮变篇·第六章 围师之阙
“报——河村将军伏击得手，歼敌千余人！”
“再报——河村将军已将对方逼至下一个伏击点！”
“禀报大将军！敌军确已退守柿木城，此战我军死四百伤两千。”
帅帐之中不断有各方传令官匆匆奔入又急忙奔出，不二站在沙盘前不发一语，这几日接连几战他已经深深领教到了不动峰的实力，虽然成功将之逼退回城中，但自己这边也损失不小，若是继续硬碰硬绝不会有好结果。然而劝降书已送过两回，橘至今仍在抵抗。
手冢的判断没错，要想降服暴起的雄狮这一仗必须打，可究竟要怎么打……
夜色渐渐深了，帅帐里不再人头攒动，烛灯安静地燃着，不二仍然伫立在沙盘旁，他在等一个结果，一个能让峰国大军失去希望的结果。
“报——”帐外忽来喊声，传令官狂奔入帐，双手捧上信筒喜形于色，“大将军！登砂大胜！”
不二取出信来，上面是河村隆的笔迹，接连几回伏击战皆大获全胜，歼敌半数，俘大将石田铁。
不二长出了一口气，对传令官道了声“辛苦”，又唤来人道：“传令桃城部，全力攻城。”
接下来，他还要再等一个结果，在绝望的天平上再加最后一个砝码。
玉林城外，一场攻城战正式拉开了序幕。
桃城高声喊道：“投石车准备！”
左右两侧巨大的机械在口号声里绞上了劲。台下来人高喊：“将军！准备好了！”
桃城抬手道：“放！”
数十架投石车粗壮有力的长臂弹射而起，将无数乱石砸向玉林城头，城上人墙登时倒下一片。
“藤牌掩护！进攻！”
桃城令下，鼓如雷鸣，喊杀声顿时响彻整个战场，望不到边际的大军直扑向远方的城池。对面城上的人墙扬起了弓，遮天蔽日的箭雨顷刻落下，有人中箭有人倒地，可仍然阻挡不了浩浩汤汤的人海向前的步伐。同在望楼之上的龙马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几乎全身战栗，这样的场面就是沙盘上每一支兵棋挪动具象化后的样子。
“桃城大哥，”他连声音都激动到发颤，“是不是这一城攻下来，我们这回平乱的一战就能大定了？”
桃城双眼放光道：“没错，河村将军已经收复登砂，只要我们再攻下玉林，柿木就是孤城一座，橘桔平再负隅顽抗也没有意义。不二前辈只等我们的捷报了！”
龙马紧紧盯着远方的战况，不由得攥紧了腰上的刀柄。此情此景，胜负已不是自己的刀所能决定，两军对垒，能够左右战局的只有在桃城令下不断变化的旗语和鼓声和面前这无边无际的人海。
“弓箭手——分批动作！别慌！”
城头上，主将神尾已经喊到嘶声力竭，纪律严明的峰军士兵守着身边同袍的尸体冷静地进行着自己的动作，两队弓箭手分批放箭，箭一离弦立刻撤回垛口搭上新箭，再由第二队顶替继续放箭。几番轮次后城下青军一排一排地倒下，可后面的人仍然踩着尸体把云梯扛到了近前。
神尾厉声喊道：“上滚木！给我狠狠地砸！”
搭建云梯的青军一抬头便见楔有铁刺的粗木砸下，绝望之间还来不及惨叫就变成了一具具脑浆迸裂血肉模糊的尸体。
投石车第三次抛来石块，看着城上出现缺口神尾高喊道：“补上！快！！！”
“我来！”一个女声突然响起，娇弱的身躯一刀劈开已经攀上城头的青军。
神尾惊道：“大小姐，危险！你快下去！”
“别废话！我不是来看热闹的！”杏再次挥起手中宽背大刀，又补上一脚把人踹下垛口，“再坚持一会儿青军就退了！”
她一现身果真大大提升了峰国众将的士气，连受伤倒下的人都重新站了起来。
望台上，桃城表情渐渐凝重，见形势不对果断下令：“撤军！”
战场之上顿时金声不绝，人海也迅速向后回缩。
龙马跟着一同撤下望台，在马上不解问道：“为什么？”
桃城解释道：“对方士气大振，不能硬来。”
“怎么会突然变了局势？”
“城上上了人，是那天使刀的姑娘？”
“女将军？”
“我猜，是峰国的长公主。”桃城顿了顿又由衷感叹了一句，“橘桔平可真是有个了不得的妹妹。”
见青军退去，城头上的峰国众人皆松了一口气，纷纷直接倒在垛口旁进行休整。神尾连忙凑到杏跟前，“大小姐……”
“我没事。”杏把刀立在一旁动了下手腕，“青军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来，叫大家不要掉以轻心。”
“是。”
“还有……仍然没有我哥那边的消息吗？”
“没有。”
“登砂呢？”
“也没有……”
“怎么会这样？我走前和哥说好有什么消息都一式两份。咱们派出去的人呢？还没回来？”
神尾摇摇头。
“信道不只有一条，就算不二周助派人去截也不该一点消息都传不过来。”杏抿着唇惴惴不安猜测着缘由，渐渐脸色变得很难看，“会不会是柿木被围了……”
神尾急道：“不会的！主上有八万铁军，而且石田前辈还在登砂，随时都能来援。”
“如果登砂也丢了呢？”
这下连神尾都没了底气。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虽然出来的时候偷偷发了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定保玉林不失。可如果我哥出了事，光守一个玉林还有什么意义？”杏说着快步走下城楼。
神尾追着跑下来，“大小姐你去哪？”
“去拿地图给我看。再等一日，如果还没有消息就弃了玉林去救我哥。”
两人才说完，满身狼狈的便有人跑过来道：“长公主、神尾将军，柿木军报！”
杏二话不说接过信件，看后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太好了，登砂和柿木都还安稳，我们不用担心了。”
“桃城大哥，我们这办法有用吗？”青军大帐里龙马好奇地问。
“当然，”桃城瞥了眼角落里被扒光了衣服绑成肉粽的峰国传令兵，“让他们相信柿木和登砂安全，这支大军才会老实地守在玉林。不然如果知道他们的主上危在旦夕，就算拼死也会杀回柿木。这人啊，被逼到绝路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到时候我们这点兵力可挡不住他们，所以要给他们留口气儿。”
龙马想了想，脑袋里忽然蹦出一个词，“‘围师必阙’？”
桃城惊讶道：“你懂兵法？”
龙马摇摇头，“只是想起以前看过的书。”
“我现在开始有点好奇你的出身了。”桃城十分感兴趣地坐起来道，“你看过兵书，又使得一手好刀法，难道是师从什么高人？”
“我没有师父。”龙马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刀是我爹教的，看过的书都是闲得无聊从寺庙仓库里翻出来的。”
“你爹？寺庙？”桃城听到了两个似乎毫无关联的词。
“我爹是个寺庙的主持。”
桃城更惊讶，“和尚可以结婚生子？”转念一想又道：“噢好像四天宝国的和尚可以……你不是青国人吗？”
龙马还没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两人的对话就被打断了。
来人是桃城的副将荒井，“将军，信已经送到了。”
“知道了。”桃城挥挥手，“休息好了吗？好了就再来一趟。”
龙马看看帐外道：“天快要黑了。”
桃城笑道：“就是要等天黑，回敬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柿木王城，始终跟在橘桔平身边的伊武深司带来了新的消息，只是还没开口表情就已经出卖了他。
“主上……”
橘已经三天三夜未曾阖眼了，不仅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几乎到了极限，“说吧，有什么消息一口气都说了。”
伊武声音低落，但情绪还算平稳，“圣国和山吹都拒绝了我们出兵援助的请求，派往山吹的使者还被他们的大将军亚久津仁打了出来。登砂被夺，石田将军被俘。玉林战况惨烈，但杏殿下和神尾还在坚持……属下以为还有希望……”
橘听后先是轻嗤了一声，随后渐渐笑开，笑声愈发凄凉，“希望？哪还有希望？以杏的个性，再打下去只怕要玉石俱焚。终究是我太天真，以为能和天意抗争，到最后还是落得个世间难容的下场。”
殿内的气氛一片凄怆，紧接着又有消息传来，说是青军在城下喊话劝降。其实眼下的形势他们都看得很明了，城中大军的给养只够再支撑三日，即便能突出重围反将不二，无根无基的他们也耗不过青军背后偌大的一个青国。
“从一开始，这就是必输的一战。”橘提起自己的乌木银戟向外走去。
伊武立刻追上去把人拦住，“主上！您要做什么！”
“去找不二周助。”
“主上！”伊武站在门口，“天下间没有让主君只身赴敌阵的道理，我们和主上共进退。”
橘按住伊武的肩膀，用了些力气将人扳到一边，“不二周助的目标是我，所有后果我一人担下。听说不二周助在战场上一贯是用枪的，这回他带了剑来，希望这样的不同有他的意义。”
柿木王城的大门缓缓落下，一个孤独的身影策马而出，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握着一杆乌木银戟，墨色大氅被风卷起，在身后猎猎作响。
不二在中军护卫下远远观视，下令让大军分出一条道来，同样独自策马而出。
橘看着年轻的后辈主动开口道：“不二周助，不愧是年少成名的天才将领，先是亲身率主力进兵登砂骗我调运辎重，之后又用柿木告急的假消息诱骗石田所率的精锐出城伏击取胜，之后待柿木真正被围时却向玉林封锁了消息，因为河村隆的大军需尽快返回圣盟隘口，暂时帮你拿回登砂可以，却无法再帮你伏击真正来救我的杏和神尾。”
不二微微笑道：“峰王三言两语就道破全盘计划，不二惭愧。”
“我也是才描摹出个大概，否则一开始就不会向登砂调粮。作为一名将领，我败了。但是，作为一个武者，并不甘心就这样接受失败，对于武者而言最大的屈辱就是不战而降。”
不二抽出了腰上的佩剑，“不二周助不会辱没英雄。”
橘下了马，一扬乌木银戟，“多谢成全。”
这一战短剑对长兵，本该是持剑者尽展劣势，可不二身形飘逸，剑似燕啄，进招回招皆是游刃有余，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渐渐封堵银戟去路。可橘不言败，不二也只能继续，近身瞬间他开口道：“我以为能有机会领教峰王的刀法，可惜了……”
橘横戟拍向不二，“我不会再用刀了。”
“为何？”不二一改温和常态，幽蓝的双眼盯着橘问道：“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峰王失手错杀了不该杀的人。”
橘眉心一沉，“你怎么知道？”
“峰王只需回答，传言是否为真？”
“就算是真的，又有谁会信？！”
橘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手上招式也愈见暴烈，纤薄的剑锋渐渐难以抵挡，不二连退数步面露沉重。
“这世上怎会有君王设计让重臣相互残杀？又怎会有我这么愚蠢的人？宁愿相信一张没头没尾的书信，也不相信朝夕相处的挚友，只为了自己引以为傲的、所谓的忠诚……”橘怒吼一声，招式再无章法，只是一味发泄着心中的悔恨。不二忍不住轻叹，剑刃带起一阵温柔的风荡开银戟，停在橘的颈侧，“至少我相信，也会让狮乐国的百姓相信。”
“你做得到吗？”
“我做不到，但青国做得到。”
橘看了看自己肩头竖起的剑刃，“事皆因我而起，不杀我？”
不二慢慢撤下剑，“不二此行非是来结仇的。”
而得到消息后的玉林战场，分明青军已占了绝对上风，却在胜利唾手可得之时突然撤军。峰国大主将神尾与长公主杏判断桃城部撤军是因为不二所率的主力部队在柿木折戟只好舍弃玉林，故出城而战，被围后突围成功，结果却是在后撤途中再遭围堵，杏见到给自己送信的传令兵穿着青军的军服终于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在局中了。
“原来从我们一早就被骗了，柿木安稳根本就是假象？”少女拎着刀走到桃城面前，抹去脸上的灰尘露出怒容，宽背刀直指向前喝到：“柿木和登砂的战况到底怎么样了？”
桃城道：“你们在登砂的人早就被俘了，柿木也已经降了。”
“降了？！怎么可能？”对于这样的结果杏难以置信。
“柿木物资耗尽又无援兵，苦撑已无意义，而且想必峰王也不希望殿下继续死战。”
杏立刻反应道：“那我哥他自己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青国本无意与峰王为敌，不二前辈当然不会伤及他的性命，也不会伤害放下兵刃的峰国将士。”
“我如何相信你的话？”
桃城小心地避过刀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殿下观后便知。”
杏身旁的神尾一眼便认出信封上是己方的狮纹印记，上前接了过来。
久战之后杏的手腕已经有些发抖，仍坚持持着刀，侧头对神尾道：“打开。”
神尾低声道：“是主上的笔迹……”
杏看后僵直的右臂终于无力地垂下，刀刃也“当”的一声落到地上。
“你的手腕，再用重兵可能会废掉。”龙马适时道，“你原本就不适合用这种刀。”
杏垂着头，原本婉转的声音又低又哑，“我哥当年发誓此生不再用刀，但刀法总要有人继承，我也希望他……不要忘记自己曾经用刀的那段时光，不要忘记千岁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