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碗米饭

切原好像很快就适应了没有柳的生活。自觉地进行一天里的所有步骤，早起、吃饭、训练、睡觉，第二天周而复始。每天仍然嘻嘻哈哈地和文太打闹，再在真田来之前被桑原提醒做回该做的事。只是有时候会一个人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发呆，静静地看着日升日落。

“切原——”

文太站在礁石下面叫他，三两下也爬上来。

“桑原出去办事给我买了点心，喏，分给你吃。”

切原拿起一块塞到嘴里嚼了嚼，表情寡淡地地咽了。

“喂！！你就这个反应？”文太气呼呼地叫道，赶紧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口齿不清地说：“明明这么好吃……”

切原垂下头，半晌安静地答道：“没有莲二做的好吃。”

文太亢奋的情绪被这一句话噎在了嗓子眼，他并排坐到切原跟前，捅捅胳膊肘道：“哎，原来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发呆是在想柳相？”

切原抠下一颗礁石上的贻贝丢进海里，“我没有哪一天不在想他。”

“都一年了。”

“才一年吗。”切原望着海平面道，“我以为都好多年了。”

“所以，”文太试探着问：“你们当初到底是怎么了？你……对柳相做了什么吗？”

切原摇摇头，“什么也没发生，突然他就……不要我了。可能是早就厌烦我了，终于找到机会。”

“早就厌烦你还对你那么好？”

切原无意识地又在抠旁边的贻贝，“就是因为让他操太多的心，他才会累，才会嫌我永远长不大，嫌我是哭着要糖吃的小孩子……但是我已经在努力变成熟变稳重了，他为什么还是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被掰断的贝壳一下嵌进指尖，切原低头拔出碎片，看着血流如注的伤口竟然感觉不到疼。

文太急着四处找东西给他止血，切原满不在意地把手架在了膝盖上，任由伤口不断地往下滴血。

文太拽起他就走，“兴许柳相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你这个样子算什么稳重！”

淌着血的切原一路被文太拽去上药，经过神殿的时候无意间扫了一眼，发现卫兵的位置好似和往常不太一样。

 

切原心不在焉地包扎完又听了文太和桑原好一顿念叨，终于找了个机会捂着耳朵逃了出来，他决定趁着天色还没暗回神殿看一看。

幸村已经很久没出现在校场上了，或许别人不在意，但是经常受到额外照拂的他格外敏感。

果不其然，以往在门口恪尽职守的卫兵今天全部站在十丈开外，像是在刻意回避什么事。一想到最近真田也经常缺席日常考校，切原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难道是神子被真田劫持了？一想到这种可能，切原连手心都冒出汗来。

堂堂正正地走正门请人通报是行不通了，只好捡起从前的方式——切原熟练地爬到树上避开巡视的守卫，再跳到神殿的立柱顺着滑下去。等他溜进侧门就发现，不光是殿外的守卫，连里面的人都被撤走了，偌大的建筑里竟然半个人都没有。切原一颗心不由得又悬了起来。

心惊胆战地摸到内殿，只见最里面的一道门是虚掩着的，切原趴到门缝上往里看过去，还没看见人就听到了里面突然爆发出的争吵。

“如果我只需要一个虔诚的侍奉者，那我不是非你不可！”

“神……”

“滚！”

切原愣了好久才辨认出这个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是幸村。

神之子的情绪从来不会失控，盛怒、悲伤、甚至大笑都不曾有过，哪怕是处决谋逆者的时候他都是微笑着的。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门忽然从里面被推开，切原差点被撞个跟头，他一抬头……

“真…真田将军。”

真田低头扫了他一眼，没有预料之中的暴怒，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切原不知所措地向神殿里面望去，薄暮的光从高大通透的窗柩洒进来，在地上拖出一条很长的影子，影子的主人靠在神座上用手支着头，海蓝色的头发沿着手背垂下遮住了他的表情。

切原无意撞见这样的情景，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就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心里盛满了不明缘由的悲伤。

过了不知道多久，神座上的人直起身子看了过来。视线相交的瞬间切原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住，里面盛着的悲伤就如银瓶乍破，狼藉遍地。他想后退，但是动弹不得。

“是切原啊。”幸村这样说，没有起伏的声音就同往常一样温柔，“过来吧。”

切原有些恍惚，尽量放轻脚步走到台阶前，生怕弄出一点响动冒犯了神座上的人。

他一抬头，看到了浸透空气的悲伤是从何而来——整个神殿都被夕阳染得金碧辉煌，唯独那双紫色的瞳仁里没有一点光。

幸村问他：“在切原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切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问，愣愣道：“神子是立海最尊贵、最神圣的人。”

幸村一边嘴角动了动，“尊贵、神圣……还有别的词吗？”

切原被问住了。

幸村重振了下精神说道：“在你们眼里，我就只是高高在上的神之子。你们尊我、敬我、惧我、怕我，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感情了……”

切原不明白幸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叹，只是忽然想起最初自己在无形的压迫感下被迫屈膝的经历，那是面对绝对的力量时任何反抗都失去意义的无助和绝望，惧怕也由此而始。而尊敬则是从自己得到格外的照拂和细心的提点开始的，因为感激在心所以更加敬重。这样想的确没错，只是总觉得遗漏了什么……

幸村缓缓站起身，表情既凄凉又悲怆，“口口声声说爱我，结果到头来是‘敬爱’的‘爱’，太可笑了，是不是？”他似乎根本没有想得到什么回应，神情恍惚地向殿外走去。

切原目送着仓皇的背影走出大殿，就在最后一抹光亮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刻，幸村的身影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神子——！”

 

把真田叫回来安顿好幸村后切原迟迟未走，和真田一同站在厚重的纱幔外等待幸村转醒。

他忍不住问：“神子为什么会晕倒？生病了吗？”

后者绷着脸道：“没什么，只是操劳过度。”

“不必骗他。”纱幔内传出幸村虚弱的声音。

切原困惑地看向真田，“神子到底怎么了？”

真田沉默许久终于松口，“三年前，医官诊断为半心之疾……”

只说出前半句，他的嘴唇就已经不住地发抖，但整个人仍然站得挺直，连带表情都僵硬得像是一尊雕像。

幸村替他继续道：“医官断言无法可医，我的寿命只剩下五年。”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切原的表情从惊愕变得茫然，“三年前只剩五年……”他生怕自己听错算错，掰着手指头算过之后整个人犹如雷劈，“怎么可能……？”他冲过去撩起沉重的纱幔跪倒在幸村的床边，“神子是骗我的吧？”切原鼻子一酸说话都颤抖起来，“立海最好的大夫、术师都找过了吗？他们都没有办法吗？”

幸村伸出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切原愣了愣，反应过来的瞬间几乎要痛哭出声，可他硬是咽了回去，又使劲吸了吸鼻子道：“所以神子亲自到校场指点我是希望我能，”他忍不住哽咽了下，“我能尽快成长起来，如果……如果有一天神子不在了……”

“切原！”真田在纱幔外打断了他的话。

咽下的眼泪重新涌了上来，切原憋了一口气没让它们落下来。

“你的进步很快，我很放心。”幸村轻声道，“明天又要动身和丸井、胡狼他们去西北海岸剿灭海寇了吧？”

“是。”

幸村垂下眼，“那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嗯。”切原不舍地站起身，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站住脚，“神子今天的问题，我还能重新回答一次吗？”他犹豫了一下说道：“神子是我全天下最喜欢的人，不过！……柳前辈除外。”

幸村不知道是被补充的后半句逗笑还是真的想笑，总之是弯起眼睛道：“我喜欢这个答案。今天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丸井和胡狼，去吧。”

切原就要行礼离开，听到外面传来一个急切又熟悉的声音，“弦一郎，神子什么情况？”

他颤抖着双手掀开纱幔，那人也怔住了，像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遇到他。

切原一步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错开视线，他低下头极轻极短促地叫了一声“柳相”，胸腔几乎痛得要当场炸开，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像从前那样抱上去。

柳风淡云轻地开口：“手怎么了？”

切原浑身一震，提起自己垂在一旁的左手，食指上只是系了一条窄窄的纱布。

本以为忍住了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没事，只是不小心划伤了……”他把手藏到身后，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情绪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努力那么久，学会独立，变得成熟，不再是那个只会哭闹的小孩子，只希望这个人能看自己一眼，可偏偏今日重逢，撞进他眼睛里的是自己还是最狼狈的样子。

切原捂着脸的指缝里传出压抑的哭声，柳的反应却寡淡得几乎没有感情，“要好好照顾自己。”说完径直从切原身边走过。

“柳前辈！”切原在背后叫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做错什么，错的人是我。”

直到柳的背影被重新垂落的纱幔吞没，他也始终没有回头。

 

纱幔这端，柳起手结印世界顿时安静下来，之后来到床前准备施起治疗术。

幸村摆摆手，“不过是寻常昏厥，已经没事了。”说罢支撑着坐起来。

柳立即起身搀扶，在幸村身后加了软垫。

幸村抬眼看着那张古井无波的脸道：“真正无动于衷又何必用结界隔绝外面的声音？”

柳答道：“神子需要静养。”

幸村不置可否，转而问道：“这一年，你功体恢复得如何？”

“七八成。”

“但你是怎么做到的？”

幸村拉过柳的手臂撩起袖口，小臂内侧竟是遍布新旧交叠的刀伤，有些已经痊愈只剩下褐色的痕迹，有些新的是结痂才脱落后的鲜红。

“靠这种方式来让自己放下？”

柳把手臂重新藏回袖子里，“为达目的总要付出代价。”

“但也只能恢复七八成，而且不可能再精进了对吗？”

柳跪在床前匍匐在地，“柳忝居相位，有负神子重托。”

幸村垂下眼道：“你没有辜负我，你辜负的只有那个孩子的赤诚之心。”

柳始终没有直起腰，但幸村看到他的手攥紧了铺在地上的衣袖，嶙峋的背脊仿佛在发抖。

“……我不得不负他。”

幸村轻叹了一声，“柳，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极端的修炼方法只是前人急于求成的结果？这条捷径或许是一条无法继续走下去的死路。”

才听到前半句时柳就吃惊地缓缓抬起头，他虽有术法第一高手的称号，可若论对术法的理解，在立海神之一脉面前世间无人可出其右。

他端正坐好，垂首道：“柳不曾想过，请神子赐教。”

“算不上是赐教，只是不想见你再伤人伤己逡巡不前。”幸村招招手让人坐到自己身边，“术者，幻也。所以施术者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区分何为‘幻’何为‘真’。镜花水月为‘幻’，沙洲蜃影为‘幻’，色、声、香、味、触，唯色最易成‘幻’，故闭眼封视觉，以耳鼻舌身来求‘真’。这是你所修习的术法之道。”

对方三言两语点破玄机，柳既惊讶又坦然，“师门所传正是引自佛门教义，神子果然博闻广识。”

幸村笑道：“只不过是最近为寻治疗之法看了些四天宝国的典籍，发现有时候用他们的视角来看大千世界倒也很有趣。”

幸村话音未落，柳只觉脚下一陷，下意识地一抓竟是摸了满手的黏腻温热，腥咸之气灌入口鼻，无边业火之中只闻凄厉的哭声。他四下张望，“眼前”所见分明是修罗地狱。

“但是柳，你回答我，耳鼻舌身求得的‘真’又一定为‘真’吗？”

幸村的声音把他重新拉回现实，他缓缓悟道：“世间种种皆如梦幻泡影，无处为真。”

幸村摇摇头，“五识皆可成‘幻’，但是这里，也只有这里，一定是‘真’。”他的手放的位置正是柳的心脏，“你的欣喜你的担忧，你的迟疑你的痛苦，都是‘真’。你所抵触和抗拒的，正是这唯一的‘真’。”

柳的表情渐渐有了一点变化。

“让你无法敏锐感知这个世界的不是偏私的感情，是你对‘真’不再坚定。真正阻碍你修行的也不是切原，而是你自己的心魔。”

幸村一番话宛如当头棒喝，柳彻底从迷茫中顿悟迅速站起身。

“去找那孩子吧，“幸村说，“在他动身前和他说清楚。”

“神子开解，柳铭感五内。”柳走前不忘长长一礼，“当局称迷，旁观见审，或许柳也能为神子脱开困境尽一点力。”

幸村的笑意淡了些：“你知道我的困境？”

柳轻抚心口，“我知道。”

 

柳走出大殿天早就黑了，通往宫道的石阶上意外有两个人的身影。

“赤也——！”

坐在石阶上的少年听见声音猛然站起身，“柳……柳前辈？！”

柳几乎是快步跑下来，夜风把一向齐整的头发都吹乱了，“赤也。”

切原瞥了眼旁边高大的身影道：“柳前辈，对不起。真田将军已经都告诉我了……对不起…我以后、我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说罢弯腰一个躬鞠下去。

“不是的，赤也……”柳把人扶起来，“是我背弃了自己的承诺，从来都没想过你的感受，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给过你。”

切原抬起头，早已泪流满面，“柳前辈，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理解的……立海需要你，神子也需要你，如果你忘记我就能恢复原来的力量，那没关系的，我能接受……我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我……”

“傻赤也，你让我怎么忘记你……”柳撩起袖子露出半截手臂，“我每想你一次就留下一道痕迹，我想用肉体的疼痛让自己镇定，但是我做不到。”

轻抚着遍布刀伤的手臂，切原泣不成声，“莲二……早知道会让你受这么多苦，我宁愿自己没有遇见你。”

柳主动将人拥入怀中，“但是柳莲二遇见你才算真正活过。”

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怀中，切原紧紧搂住柳，生怕他像无数次的梦里那样消失无踪。

“赤也，都是我不好。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抛下你了。”柳低下头，轻轻吻上少年的唇。

切原一时间惊得忘记了哭泣，“莲、莲二…那你……”

柳摸摸少年的发顶，“不用担心，神子给我指引了新的方向，我会变得更强，而且再也不需要做抉择了。”

“真的吗？！太好了！”切原抱着他几乎要跳起来，“神子果然是神子！神子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柳也被他感染，极少见地张开嘴笑起来。

“可是，我知道他病得很重了……而且今天他还和真田吵架了。”切原忽然想起来，拧着眉道：“……好像很难过。”

“真田……”柳向石阶下面张望，真田果然已经走远了，他连忙把人叫住，快步走过去道：“你的方向反了。”

宫灯下的真田习惯性地蹙着眉，眉心的刻痕显得更为明显，他看了一眼高处的宫殿道：“他不想见我，我就不去惹他心烦了。”

“他不是不想见你。”柳道，“是不想见和别人一样仰望他的你。”

真田微微一怔。

“一个人背负着立海的千秋基业，一个人承受着病痛、等待着悬而未决的命运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降临的死亡，他太孤独了……”

真田的嘴动了动，仍是没说话。

“国事、战事我们都能替他分担，但是有些事只有你能做。君臣之礼不可逾越，但是……你们不只是君臣。”

说话的功夫切原也跟了上来，站在柳身边挽住了他的胳膊。

柳最后道：“弦一郎，不要让自己后悔。”

——

这两对cp的主要剧情暂时告一段落，还有一部分留在主线，最后肯定是圆满的结局。

之后应该还会有两章交代一下柳生和仁王，另外还有一段涉及比嘉（主要是木手）关于文太和桑原的剧情，想法还不太成熟，目测应该会写的吧……（望天）要写的东西太多了。

这章借幸村和柳的对谈带出了四天宝国，一个神奇的千里佛国，希望自己有这个能力写出与众不同的带有释教元素的四天宝国。

——5.15补充——

在立海前传里切柳的故事基本就结束了，主线最后还有一些剧情算是丰富人物后期的经历，乾、海堂和白石都会出现。但真幸的故事远远没有结束，相反矛盾才刚刚显露出来。写了一大段这两个人本来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爆发冲突，字数有点多决定另发一篇小作文简单阐述一下，后面的剧情就只能等主线故事往后发展了。小作文链接